那些等待我们说出的话,最终留在了各自的心底。
皮皮●家事如天
舅舅年轻时,异地偶遇一个漂亮的女护士。他恋爱了。
两地书,舅舅写得一定很漂亮。他喜欢文学,钢笔字也很漂亮。无论年轻年老,舅舅都算漂亮的男人,虽然清瘦。舅舅每个月寄给那个女人25块钱,这笔钱或许也很吸引那个女人。
三年过去,舅舅不满足他们偶尔相见,要求结婚。那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舅舅的城市。她说,她已婚。
听到舅舅讲起这个故事时,我还是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孩子,但我知道他被骗了。我淡然地看着他,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评判。舅舅指着我说,诶,你这个小笨蛋明白我!
在我父母看来,谈恋爱的舅舅才是笨蛋。
“他们懂什么?!她领着孩子来了,我请他们吃好喝好,好好把他们送走,我赚了!以后就不用给他们家寄钱了,你说对不?她要是不来,我说不定还得多寄多少钱呢!你说对不?”
我说对?我说不对?
对于舅舅的所作所为,我现在也没法儿说个对错。
舅舅走上那条人生之路,更像被命运黑手推上去的。
他的一生充满了阴差阳错。放眼看过舅舅七十七年的人生,阴差阳错一直没断,但没有带来喜剧效果。
舅舅和母亲长得很像,也很亲近。
他们的母亲去世时,他们还是六岁和九岁的孩子。姥爷再娶,后娘再生养,加上姥爷赌钱破产……姥爷断了母亲的小学教育,母亲回家带继母生的孩子,舅舅继续念书,直到新中国诞生,入大学俄语专业……
舅舅年轻是奶油小生;年老清癯,但青春弥留不散,因为他并没有长大?
舅舅的命运让我想起弗罗斯特的那首诗——《未选择的路》,“林中有两条路,我们只能选择其中一条……我选择另外一条,因为它充满荆棘,需要开拓……”如果舅舅的命运是他所选,他的确选了一条荆棘路。
我总是忍不住想象舅舅林中的另一条路,那条他没有选择的路,或许是一条康庄小道,他成了教授,成了著名的翻译、学者……娶了漂亮的太太,生养漂亮的孩子……
对很多人来说,这是那么平常的命运;对舅舅而言,却像童话那么清脆,宛如一个响指留下的空响儿,之后,林中的这条路就消失不见了。
大学毕业后,舅舅可以留在长春某个大学任教,或者去别的城市,去别的大学。但他要去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他需要有荆棘的练武场。他如愿被派到了北大荒。
北大荒,至今对我来说都是神秘之地。北大荒,从名字都能看出来,它一定会改变无数青年人的命运。
那时的北大荒非今天的北大荒粮仓,那片黑土地半个多世纪前还是蛮荒之地。因为寒冷潮湿,因为繁重的体力劳动,舅舅病了。
在北大荒的医院里,舅舅高烧不退,医院向家里发出病危通知。姥爷赶到医院,大夫告知,为了挽救舅舅的生命,必须割掉他的一个睾丸。据说,当时一个女护士一边哭一边劝姥爷,再等等,看看情况。
这肯定不是必须的医疗手段!因为居住环境导致的下体发炎,持续用抗生素消除炎症,就可以退烧。
但是,姥爷同意了手术。
我只见过姥爷一次。想起他对母亲舅舅做过的事情,见他一次足矣!
从此,舅舅的情感生活必须从他不能生育开始。他的学识、相貌、心地都被这片乌云笼罩了。
舅舅的遗物中,有几张照片,照片上一个梳辫子的女人,眉清目秀,我从没见过。她应该是舅舅爱过的那个女人,那个已婚有孩子的女护士。关于这场爱情,舅舅晚年时我们也谈过。我们一起喝酒,我问他,他爱过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一个骗子。
舅舅大笑起来,之后,他微笑的目光仿佛落入了往事的尘埃中。最后,他喝了一口酒,说,我有啥好骗的?!
舅舅去世后,我看着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大眼睛厚嘴唇,长得十分端庄、美丽……不由再次陷入遐想……她要是跟舅舅一起生活,他们或许会很幸福呢。
疾病,是舅舅推了一辈子的西西弗斯巨石。
他的女人因此也都和医院有关。
除了不孕,舅舅年轻时得了严重的肺结核,这也是在北大荒受凉受潮的后果之一。他的第一个妻子便是他的病友。他们住在疗养院里,舅舅的肺结核很严重,她的病比舅舅的病稍微轻些。舅舅描述过的那个疗养院,在我的记忆中,它经常和托马斯·曼的《魔山》里描写的环境混淆。病人集中的地方,氛围都是相似的,故事也是相似的。也许,疾病统一了他们的心态。
舅舅和第一位舅母,出院后结婚,婚后没多久,这位舅母死于肺结核。她是一个瘦弱、安静的女人,面相悲苦。舅舅的肺,从那时起,逐渐变成了一个奇迹。
他一直抽烟,每天几包,晚年的独自生活中,每天六包,持续了很多年。这些年里,他很少咳嗽。最后一次发生咳嗽时,他忽然不想抽烟了,一天最多能抽一盒。他的一位老朋友给我打电话,她说,你舅不想抽烟了,你来一趟吧,估计他寿数到了。
他的死,与肺没关系。舅舅的肺,估计是钛合金的。
第二位舅母长得很漂亮,带着两个孩子嫁给舅舅。她是口腔医院做假牙的技师,六十岁死于纤维肺。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后期处于分居状态。
舅母去世后,女儿把她和前夫合葬一处。舅舅过世,女儿也把他和他的前妻合葬一处。她跟我说,这是老规矩。我点点头,没什么好说的。
舅舅一辈子没在规矩之中,最后被规矩了,算是命吧。
舅舅活了七十七年,大部分时间,他是独自一人生活,也是孤独的。
烟,是他的伴侣,但没有陪到最后。去世前,他完全不抽烟了。写到这里,偶然看到朋友的这首诗。它触动了我,似乎把我咽下的感情轻轻说出来了。
这个地图上的城市,草没有一刻不在长
雨落在阴湿的街道砸出水花
唱片在转,我在窗户的外面或里面
穿一身褪色的衣服数着乌鸦
那个穿褪色衣服数着乌鸦的人,可以是我舅舅。
选自《拉着你的手从黑夜一直走到春天》
津滨网及滨城时报数字报所刊登的原创内容, 未经著作权人合法授权, 禁止一切形式的下载、转载使用或者建立镜像。获得合法授权的, 应在授权范围内使用, 必须为作者署名并注明来源,来源: 津滨网-滨海时报"字样。违反上述声明者, 本网将依法追究其相关法律责任。 侵权举报电话: 022-25204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