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吃透精神
很多时候,一顿美食、一顿饱饭,会给我们的人生带来无限的生机与力量。人的不少欲望,其实是从满足味蕾开始的。
侯大哥对我回忆说,小时候盼望过年,是因为过年时可以把肥肉吃饱吃够。我去过侯大哥在深山悬崖下的家,那里的山崎岖险峻,用侯大哥的话说,是可以摔死猴子的地方。那年山里公路还没修通,在侯大哥的故乡,群山如潮。我看见乡民们背着中间细两头粗的背篼,他们弓着腰攀爬山岩敏捷如猴。在一个峭壁林立的村子里,我发现那里朴素的乡民竟有着相同的面相:双眉间有“川”字纹,嘴宽牙白,颧骨凸出,腮帮子阔,鼻孔粗大……在这个悬崖峭壁林立的村子里,水稻稀少,主产红薯、土豆、玉米,乡民称之“三大坨”,这些乡民年年岁岁吃着“三大坨”度日,食物的营养加上大地之气的灌溉,让他们的面相也渐渐接近了。
遇到春节,平时食物是“三大坨”的乡民们,喉咙里都长出爪子来了,一旦肥肉上桌,一顿狼吞虎咽,吃得满口流油。一个响亮的饱嗝打出,院子里也能扑散着肥肉的余香。有一件心酸的事令侯大哥一辈子难忘。有年春节,侯大哥的一个远房叔叔,因为吃肥肉用力过猛卡在了喉咙里,被送到乡里的诊所抢救才捡回一条命来。侯大哥那年腊月去县城,吞咽着唾液看一个胖子在街边忘情地吃肥肉。那胖子托着一张油亮的黄皮纸狼吞虎咽,肥肉吃罢,又掏出打火机把黄皮纸“哧哧哧”点燃,得意地笑了,空气里瞬间弥漫着肉香。身子单薄消瘦的侯大哥做梦一般拖着沉重的脚步融入了县城的灯火。那夜,他在县城亲戚家住宿,梦里吃肥肉了,醒来一口咬下去,嘴里竟然是破旧枕头里的棉花。
去年春节,侯大哥在北京一家电视台做导演的女儿一道回故乡县城,女儿说:“爸爸,我请你敞开肚皮吃一顿肥肉吧。”候大哥摆摆手说:“爸爸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高,已基本戒了吃肥肉。”
我对肥肉的热爱,或许在乡下时就埋下了基因,我和一些人的记忆,还把那些年的肥肉之香发酵着。
村里的刘胖子对我说,那年他13岁,瘦得像猴,有天晚饭看见碗里有肥肉炒豆腐,急切地去夹了几块肥肉往嘴里送,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由于吃得过急,一块肥肉还没来得及嚼烂便吞下,卡在了喉咙里。父亲顿时慌了,拍打着他的背。“哇啦”一声,刘胖子一口吐了出来,一块肥肉落在了地上。爷爷弯下腰,心疼地要去把肥肉捡起来,被奶奶喝住了。过了好几天,爷爷还在嘀嘀咕咕念叨着那块肥肉,叹息说把一块肥肉给浪费了。
而今刘胖子正急于减肥,跑步游泳健身,很少吃肥肉了。但一想起那些年的肥肉,便会闭上眼睛,靠在树上、墙角边惬意地回味一番,感觉吃肥肉的美好年华,已成为岁月里尘封的老照片。刘胖子说,再也回不到那些吃肥肉的日子了,那时,屋顶上炊烟袅袅,村庄里弥漫着肥肉的香气。
我11岁那年的一天,和妈妈去县城表姑家。妈妈说,娃啊,去你表姑家改善一下伙食,你表姑爷在搬运公司,有肉票。果真,在表姑家,我美美地吃到了一种叫“喜沙”的蒸肉,就是用糯米、红糖蒸的肥肉。那肥肉入口即化,我感觉嗓子眼都上升了几寸,每吃下一大块肥肉,都是对肠胃的抚慰。在表姑家吃了两顿肥肉,我舍不得走了,想起回到乡下,就是红薯稀粥的日子,心情顿时沮丧起来。
表姑笑眯眯地说,那就多住几天吧。但妈妈说,马上就要立春了,得回去趁好天气种地。坐在轮船上,我回望着雾蒙蒙的县城,少年的心里开始做梦了,梦想成为一个城里人,可以吃肥肉的城里人。
终于等来了梦想成真的那一天。那年,我在故乡县城附近的一家单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饭碗,单位厨房常常炒、蒸、炖肥肉,我有了单位的“肥肉大王”之称。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人的胃,是有记忆密码的,我见到肥肉,是唤醒了我对它的美好记忆。有年春节,我带上乡里的土特产、诗稿去给县城的柏诗人拜年,柏诗人看了看我的诗稿后表扬说,不错不错,可以去北京发展。然后他问我,想吃点啥?我不加犹豫地说,就红烧肉吧,肥一点的。柏诗人“呵呵”大笑起来,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些年我回到乡下,祭扫爷爷山窝里瘦小干瘪的土坟,在杂草蓬勃的坟前,我用一个土碗祭奠爷爷,土碗里是炒的蒜苗白菜肥肉。我嘴里喃喃,爷爷啊,您生前一直没吃够肥肉,你现在就吃个够吧。我感觉,有一股风飘来,想来是爷爷的灵魂从天而降,直奔肥肉而来。
时间,在肉眼可见里变得苍老。闪闪发光的肥肉,是我对一段尘封岁月的记忆照亮,也让我一生的背景板,打上了艰辛生活的底色。
好好生活,哪怕日子出现苍白,还有热气腾腾的肥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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