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走上法庭之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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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寞琰●律师有话说

稿件即将成书时,编辑告诉我选篇都为女性故事,我不免诧异,是吗?执业多年,我不在意当事人的身份、年龄、性别,任何人来,都认真做好分内的事。就算是写稿,也没有刻意注意到这一点,却没想到,不知不觉就写出了女性的故事,那就当是一种特别的缘分吧。

我是好不容易从农村考出来的人,早早便学会了感同身受,只因成长环境恶劣。一个地方如果落后、闭塞,女性和孩童必定首当其冲,遭受最深的伤害,难以解脱。

我见过被丈夫打得头破血流,没等大夫赶到,就踉踉跄跄走进灶屋,自己用草木灰草草止血,赶着生火煮饭的女人,她坐在灶前喃喃自语:“到点了,孩子们要放学回来了,我得做饭。”我见过因为产后抑郁喝农药自杀的女人,死后被人评头论足,说是“做傻事”,最后成了“短命鬼”。即便同为过来人的女性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她就是想多了,过去我们生孩子,死活不论,天天要干活,哪有时间去胡思乱想?有谁没坏(夭折)过几个小孩?”我见过在家中“隐形”的小女孩,父母想要生儿子,对她很是嫌弃。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抱着弟弟对我说:“我很怕爸爸,也不对,他都不准我叫爸爸了。”后来,小女孩为了捡弟弟被风吹走的帽子,死在了车轮下。她的父亲到达现场后,只是抱起儿子说:“苍天有眼,还好没事。”

还有很多女性,她们习惯把身体当作武器,却不知法律才是真正的武器。

我受过女性的恩惠,尽管同样苦难深重,但她们还不忘给我拥抱。有一位阿姨,生了好几个女儿,因而被婆家看不起,经常挨打,但她从未哭过,有次我碰到她边跑边喊:“你们莫打了,我当下没空挨打,地里还有几担红薯没有挖。”有人说她是傻的,“女人生孩子最疼了,尤其是过去,可她生那么多孩子都没有喊过一声,后来被摩托车撞得骨头都露出来了,也没哭。”但我见她哭过一次,我祖父去世那年,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她给我送来了几个鸡蛋,看着我就哭,“我的满崽,你以后怎么办啊,哪有你这么多灾多难的人,怎么办?”我问她:“您不是不哭的吗?”她抱着我说:“我天生不怕痛,但我有心,我疼我的满崽啊。”

被家暴的女人,给我补过扣子;喝农药的女人,给过我几个透红的柿子;出车祸的小女孩,给我抓过虱子;那个不知道痛的阿姨,疼每一个她见过的孩子,包括她的女儿们,“来了就好好活”。

这些女人,有的不在了,但不代表她们没有存在过,她们的爱在我的心头,不会消散;有的还在,一见到我总会满心欢喜。我常常想,除了提着礼品去探望,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我到底没有“烂”在村里,长了她们从未长过的见识,赚了她们这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勉强算是村里功成名就的人,可以走得远远的。但她们呢?

执业以后,有次我去看望那个为我哭过的阿姨,刚好碰到她丈夫因一件小事对其大声呵斥。阿姨先是躲在我身后,而后挽着我的手挺直了胸膛回道:“你想怎么样?打了我半辈子了,你以为我怕你吗?”那天我走到哪里都是笑着的,尽管她可能还会挨打,但总算有底气回击了。

我能做的就是接过她们身上的爱与韧性,踏出去、走回来,与更多的当事人相遇。

我大致盘点了这些年接手的案件,原来女性当事人已多达上百位。时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记得她们每一个人的眼泪与无助。她们之中,有差点被丈夫打死却仍旧困在婚姻中犹豫不决的人,我虽恨铁不成钢,却还是愿意等等她;有被亲生母亲卖掉几次依旧心怀善意的人,我愿意护送她一程;有被男友拍裸照后奋力一搏逃出生天的人,我愿意站在最前面声援她……她们最终因法律与我交织,有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能给的,只有那一丝温度,让她们有可以相信的东西。

我与其说是律师,不如说是船夫,送当事人去想抵达的地方,然后返回最初的地方继续出发,划过泥泞,拨开迷雾,见证人生。

这本书也如一艘船,我不经意间一看,满船都是流泪的女人。有些眼泪滴在了水里,被淹没了;有些滴在我心里,被记住了,即便下船,还想远远的望一眼她们。

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法理学老师曾对我们说:“法是狭窄的,狭窄到只需容纳公正就足够。同时它又是宽泛的,宽泛到与宗教、哲学乃至主义都相互依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它宽泛到要负责每一个人的经历,不应该有任何的疏忽。法律的制定不是为了大多数人,而是为了所有人,所以,法绝不能是冰冷的机器。”

后来,我常告诫自己,无论看过多少悲凉、经历过多少失望,身为一名法律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温度。

我不想将此书单纯地定义为女性书籍,女性的痛,即为男性的疼,我们共同承受这个世界的好与不好。我不愿意打着任何旗号为自己谋利,我的当事人,她们眼里只有生活,很少为自己发声,但我会告诉她们怎么维护自己的权利,不厌其烦地说。或许道阻且长,但作为船夫,我尚有逆流而上的勇气。

我无意美化自己的职业,手捧法的温度,是我的追求,也是我想看到的美好未来。

(此文为《她们走上法庭》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