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追寻

——女儿李赴朝还原新中国第一代飞行员李振宝烈士的英雄足迹

李振宝于1950年10月1日在北京留影

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

黄家友（左二）与李赴朝（中）在家中团聚

“田布丁”的父亲田锡瑶与李振宝

1951年8月15日，李振宝与岳旺霖在保定的合影

■ 王雅鸣

新中国第一代飞行员李振宝，1949年5月于汉沽参加南下工作团光荣入伍，1954年4月为保卫祖国领空英勇牺牲。他用5年的热血和生命，走上革命道路，最后为国捐躯。他的生命短暂而壮烈！在他身后，女儿李赴朝则用了50余年的时间，百折不挠，历尽艰辛，去追寻父亲的革命足迹……

一

在李赴朝的印象中，她的父亲李振宝作为新中国第一代飞行员，永远是照片上的模样：身穿飞行服，年轻、俊朗、阳光，年龄定格在25岁。

1954年，李振宝牺牲时，李赴朝仅1岁零1个月。

在她的家中，至今珍藏着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政治部颁发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颁证时间为1954年。“李振宝同志于1949年5月参加革命工作，在2734部队任飞行员，不幸于1954年5月（编者注，应为4月）9日在乍连岛光荣牺牲。除由我军奠祭英灵外，特怀哀悼之情敬报贵家属并望引荣节哀。持此证明书向河北省宁河县人民政府领取抚恤金及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其家属得享受烈属优待为荷。”当年，汉沽地区为宁河所辖。

父亲是怎样牺牲的？他有哪些经历？他服役过的部队在哪里？还有哪些战友健在？这些，李赴朝都想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萌生了一个念头：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父亲的部队和他的战友们，让模糊不清的父亲形象清晰、丰满起来。

时光荏苒，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今年，已年过古稀的李赴朝寻找父亲足迹的脚步仍未停歇，对父亲的思念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强烈。

17岁那年，她只身一人跑到了青岛，因为母亲曾对她说过，父亲的部队原来在青岛流亭机场，父亲也是在青岛海域牺牲的。可到了那里才知道，流亭机场早变成了一座民用机场。她大失所望，对着大海放声大哭了一场。

1987年7月，她还真收到原来父亲部队的回信了，地址在江西向塘。信中，部队领导热情邀请她去部队参观。李赴朝大喜过望，立即携全家驱车直奔江西。在荣誉室，她见到了父亲的照片。那么多为国牺牲指战员的名字，令她肃然起敬。这是一支拥有光荣革命传统的部队，她的前身就是2734部队，即空14师。

接待李赴朝的部队首长曹永，是李振宝当年的战友。他回忆，李振宝1952年底到1953年初调到这个部队任飞行中队长。尘封的档案，还原了父亲壮烈牺牲的经过……

1953年至1955年，美国不甘心在朝鲜战场的失败，经常派高性能侦察机对我国领海、领空进行挑衅。1954年4月9日上午，李振宝接到命令：青岛以东的乍连岛上空发现美P2V-4型侦察机，立即起飞。李振宝驾驶米格-15飞机巡视至乍连岛上空时，突然发现敌机距海面仅25米左右。敌机与李振宝驾驶的飞机正面相遇。以当时中国空军的装备水平，在如此低的高度进行战斗，危险系数极高，但李振宝果敢无畏，连续三次向敌机发起攻击。当飞机的油料即将耗尽时，他做出了惊天动地的英雄壮举——扔掉副油箱，一个急转弯，猛然向敌机俯冲，直接撞向了敌机！壮烈殉国这天，他才24岁零8个月！

1929年8月1日，李振宝出生于汉沽铁狮坨街（当时隶属宁河），有三个姐姐。14岁时，李振宝的父亲不幸去世。李振宝的母亲面对厄运，含辛茹苦将四个孩子拉扯大。1948年12月14日，汉沽解放，李振宝正上高中。他跟随曾是中共地下党员的老师毅然加入了南下工作团南下，后参军。1950年初，他被选拔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代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飞行员。从1950年进入东北航校（现辽宁省锦州空军第三航校），到1954年牺牲，李振宝安全飞行了565小时47分。

二

江西之行，李赴朝有收获，也有遗憾。

她拿出父亲身穿背心的一张照片，上面印有部队的番号：二○四三，背景为一个篮球场。她决定从寻找这个部队番号入手，再次踏上寻访的路程。

20世纪90年代，她成了一些老兵网站的常客。2010年，一个偶然的契机下，她被拉进了一个飞行员二代QQ群。当她将父亲的照片贴在群里，并提出“谁知道二○四三的部队番号”的问题时，一位叫何茜的女士回应了，“我爸爸也有同样号码的背心。”经过进一步的交流得知，何茜的父亲叫何亚雄，也是一名飞行员，荣立过二等功，正师级退休。生前，父亲曾告诉她，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时期，空14师和空15师合并成立了一个飞行队，就是以二○四三为代号入朝参战，当时官兵们所穿的背心就是“2043”！

李赴朝随即又贴出了一张父亲李振宝身穿飞行服的一寸小照片，后面写有一行文字：1953年2月于青岛。由于照片太小且过于陈旧，所以机身上只能看出一个“8”字。何茜回应说：“我家也有一张同样的照片。”于是，一张原版照片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李振宝背靠28号战机，阳光下，年轻的脸上绽放着微笑……

这张照片证明，当年的何亚雄是李振宝在青岛流亭机场时的战友！所以，他们才会把彼此的照片作为友谊的信物送给对方永久留念。他们清楚：在当时的国际形势下，一旦分别，可能就是永诀；今天所赠予的东西，将会成为今后的遗物……

2013年5月18日，曹永的儿子曹云清在空14师子女群里贴出一张照片：李振宝与另一名飞行员黄家友的合影，但没有曹永。父亲曾叮嘱曹云清，照片一定要好好保存！这张照片是在丹东大堡机场拍的，当时，李振宝、黄家友、曹永都是好战友、好兄弟，关系很亲近。拍照时间应该是第二次赴朝执行任务之前，这一次赴朝人员名单中没有曹永。李振宝和黄家友深知，此一别，不知能否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就决定把照片交给曹永保管。从那以后，曹老一直珍藏着这张照片，直到又把它交给自己的孩子继续保管！照片背后的题字是：“曹永同志留念。黄家友赠。1953年5月15于大堡。”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曹永与两位战友失去了联系，后来听说李振宝牺牲了……

黄家友是谁？这个“大堡”是不是父亲曾服役的辽宁丹东大堡机场？一连串的疑问让李赴朝在惊喜中有了几分激动。

她上网一搜，黄家友的名字立即跳了出来，《泸州日报》上有多篇报道。她喜出望外，联系上报社后，对方立即给了她黄家友的电话。当电话那头传来黄家友老人苍老的声音时，李赴朝哭了。

2013年10月1日，李赴朝一家驱车千里迢迢赶赴四川泸州。黄家友看到李赴朝时，一把抱住她，禁不住失声痛哭，“我的大女儿来了！我的大女儿来了！”

此刻，李赴朝早已哭成了泪人，她紧紧抓住黄叔叔和他老伴的手，哭着说：“我寻了40多年，终于找到了黄叔叔，从今天起，您二老就是我的爸爸妈妈！”

与李振宝是生死之交的黄家友，离休前为川南公管中心正厅级干部。他深情地回忆，当年他们曾在空7师21团一同服役，后又调到空14师42团。战斗中，他是长机，李振宝是僚机，二人协同作战，情同手足。他亲切地称李振宝为宝哥！在一次抗美援朝空战中，黄家友的战机突然被一架敌机死死“咬住”尾部，陷入险境，李振宝不顾个人安危，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他凭借过硬的本领，牵制住敌机后，快速爬升至云层，与黄家友密切配合，最后将敌机击伤，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反击。

一次，他们奉命保卫鸭绿江发电厂，共同驾机迎敌，几个回合之后，成功地击落了一架敌军联队长驾驶的王牌战机，保证了发电厂安然无恙。为此，他们各荣立三等功一次！李振宝作战勇敢，曾多次受到部队嘉奖，荣获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军功章一枚，荣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一次、小功三次，荣获“赴朝”纪念章三枚。由于他屡建奇功，后受邀参加全国人民慰问人民解放军代表大会，1951年、1952年、1953年连续三年参加国庆阅兵式，驾机飞过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同志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检阅。

2021年7月20日，黄家友不幸离世。生前，他仍惦记着烈士遗孤李赴朝。他将与李振宝的珍贵合影赠予李赴朝，并题上字，“烈士的女儿李赴朝侄女留念！振宝战友黄家友。”李赴朝收到照片，悲痛不已，泪如雨下！

三

2018年8月，一位叫“田布丁”的网友在新浪博客上找到李赴朝，说她的家里有一张她父亲田锡瑶与李振宝的合影，也了解一些李振宝参军、入选飞行员过程中的故事。

田锡瑶，辽宁省西丰县人，1948年10月入伍，1950年3月入空军第三航校，1952年4月毕业于空军第六航校2期乙班，历任空7师飞行员、团领航主任。李赴朝立即联系“田布丁”，希望能去拜访田老，却意外得知，田老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只能进行视频连线。田老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但思维仍很清晰。他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与李振宝的日日夜夜，“李振宝原在130师宣传科工作，我们一同从130师调到空军。在空军第三航校、空军第六航校学习时，我们一直在一起，毕业后同到空7师21团。1952年，李振宝调去空14师，我仍留在空7师任教，从此分别。1953年初，我去北京参加“空司”领航会议，打电话到北京南苑机场找李振宝，他闻讯赶到空司找我，并合影留念。此一别后，再未见面。后来听说他撞机牺牲，为祖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李赴朝强忍悲痛，先后与老人视频连线两次。弥留之际，田锡瑶老人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与李振宝交往的过往，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三天后，田老不幸病逝！生前，他反复叮嘱女儿：“死后一定要将骨灰撒在青岛海面，一直陪伴着振宝兄弟……”

2018年底，李赴朝进入了第四野战军子女QQ群，结识了一位叫徐治心的网友，他的爷爷也是一位老革命，听说了李赴朝追寻父亲足迹的故事，拉她加入了130师子女群。2020年4月，他终于在上海警备区干休所找到了仍健在的96岁老人王毅！

通过视频连线和几次交谈，王毅老人郑重地出具了一份李振宝的历史证明。

“我是王毅，1949年，我与李振宝同志在第四野战军四十四军130师工作。我是民运干部，李振宝是宣传科干事。1948年，为了解放长江以南地区，李振宝在天津加入南下工作团（队），是一名为地方建立政权的储备干部（北京解放后四野组建了两个团，北京为一团，天津为二团）。李振宝到汉口参军后，被分配到四十四军130师宣传队任宣传员，我是六分队长，之后我俩被分配到政治部，他当放映员、宣传干事，我到民运科当干事。1949年，李振宝同志曾救了一名副军长，荣立二等功一次，获嘉奖两次。1949年底至1950年初，空军到我师选拔有战斗经验的人员培养飞行员，李振宝同志以政治、军事、文化素质全优的成绩，被选拔到东北航校速成班培训两个月（辽宁省锦州市），完成在第三航校的学习之后，1950年6月到第六航校学习飞行。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从四十四军130师飞出了两名飞行员——李振宝、田锡瑶，这是我130师的光荣！王毅，曾用名王留祥，离休前在×××××部队任政治委员，副师职，行政14级。特此证明！”

证明后面，还特意加盖了干休所的公章。至今，李赴朝与王毅老人仍保持着密切联系，逢年过节都要向老人表示问候。这是一段超越年龄的友谊，也是一段不寻常的深刻记忆。

四

根据资料记载，1952年，李振宝被调入空14师42团任飞行中队长。他曾先后两次赴朝参战，第一次是在1950年12月，第二次是在1953年4月。

1953年3月10日，女儿降生了，但还没起名字。此刻，他正在转场之中，前往丹东大堡机场投入紧张的第二次赴朝作战准备工作。家里给他去信，让他给女儿起名，收信地址是青岛流亭机场，可他却转场去了大堡机场，所以没收到。一个月过去了，没收到李振宝的回信，家里放心不下，紧接着又去了第二封信。流亭机场的领导一看又是家书，考虑到李振宝即将再次赴朝，于是派人专程把这封信送到大堡机场。李振宝攥着信，激动不已，眼里闪着泪花，在屋里不住地转圈，嘴里喃喃地说：“叫什么名儿呢？叫什么名儿呢？”突然，他一拍大腿，说：“就叫李赴朝！”因为转天他就要再次赴朝参战了！

在他的心中，“李赴朝”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既有男儿的英雄气魄，又有特殊的纪念意义。

家国情怀，令人动容。

1954年，李振宝牺牲时，妻子李克珍才25岁。她强忍悲痛，含辛茹苦，把女儿培养成人。作为烈士的后代，李赴朝继承先烈遗志，牢记母亲教诲，参加工作后进了一家国营企业，从一名普通工人干起，成为了一名企业女干部，先后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屡任党支部书记，荣获三八红旗手等称号。她时刻关注烈士子女的生活情况，多次向他们伸出援手，帮助他们走出困境。同时，她几十年如一日，通过各种形式悼念父亲李振宝。

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

有一次参加活动，李赴朝通过一张父亲的合影，巧遇了一位叫岳旺霖的老人的家人，弄清了李振宝与岳旺霖合影的来历。

1951年，比李振宝稍小几岁的岳旺霖，与他同是汉沽一中的学生。他出席了河北省学联代表大会，作为学生代表，即将参加慰问解放军英雄代表活动。在慰问现场，一队解放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到来，岳旺霖一眼就看到了身着戎装、戴着大红花的李振宝。他惊喜交集，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分别两年多的大宝哥！他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宝哥！大宝哥！”慰问结束后，他们热情地拥抱在一起，畅叙友情。岳旺霖这才知道，李振宝是战斗英雄，荣立了二等功。李振宝专门请假后，两人来到街上的一家照像馆合影留念，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

此后，岳旺霖去往东北工作。

60多年后，他叶落归根，回到汉沽安度晚年。一晃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见到李赴朝，回忆过往，老泪纵横。那时李赴朝还未出生，看到烈士的女儿都七十岁了，禁不住百感交集。

2009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成立60周年，空军在北京小汤山中国航空博物馆建起了“空军空勤人员烈士和牺牲飞行人员”纪念碑。2013年3月，李赴朝第一次来到北京小汤山中国航空博物馆，迎面矗立着一面空军英雄纪念墙，上面镌刻着1700多名为国捐躯的空军烈士的名字。

那天，她缓缓走近纪念墙，目光在众多烈士的名字中搜寻。忽然，她看到了魂牵梦萦的三个字，“李振宝”！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原来父亲早在这里等候着她，父亲的名字原来早就镌刻在“共和国的基石”上！她久久凝视着父亲的名字，泪水一次次模糊了双眼；她抚摸着、念着，刹那间，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一股力量随之在心中升腾——父亲已化作了一道彩虹，那样绚丽、那样辉煌，永远定格在祖国的蓝天之上。

此刻，李赴朝想到，从17岁开始，她历经艰辛，辗转多地寻访父亲的足迹，听父亲的战友们讲述父亲的点点滴滴，让她一次次回忆起父亲义无反顾驾机撞向敌机的那一幕。那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让她热血沸腾，不能忘怀！也让她感受到，父亲为了祖国的安宁，不惜以身殉国的精神是多么伟大与崇高！渐渐地，父亲的形象在她的心中清晰起来。

李振宝牺牲后，当年就地安葬于山东青岛仙家寨村北。因当时李振宝的飞机已坠海，烈士遗骨和飞机遗骸无从寻找，所以只建有一座烈士衣冠冢。1个多月后，李振宝为国捐躯的消息传到汉沽，李振宝的母亲难以承受晚年丧子的打击，痛不欲生，思儿心切，三天后也离开了人世。1955年2月，李振宝烈士的遗孀李克珍，擦干眼泪，忍痛卖掉家里的三间瓦房，用这笔钱将李振宝的棺椁从青岛迁入汉沽的李家祖坟，后由汉沽民政部门隆重安葬于汉沽烈士陵园，供后人瞻仰缅怀。

英雄魂归故里，英名万古流芳！

本版图片由李赴朝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