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芽秧秧

田一洁●人间草木

春天到我家这个小山村的时候,外面已经芳菲欲尽,一场一场雨下过,大地翻整待种,一块块像巧克力,田梗上春草冒出来,围一圈嫩绿的抹茶色。

这时候忙“春种”,在我妈说来叫“种春”,我觉得后者叫法浪漫,她觉得我吃饱了没事干,她走路带风,生怕赶不上时序。

种春要下种子,土豆先种,把土豆们从地窖里请出来,经一冬个头缩了不少,有的已经在冒芽,收拾收拾准备下种。

其它各色种子收捡在暗房里,一大堆塑料袋颜色大小各异,哪样是哪样只有我妈清楚,窸窸窣窣展开,瓜籽、菜籽,还有花籽,有的偏偏像到难分清谁是谁,我妈难得地坐下了,鉴宝一样辨认,认得出来还则罢了,该育苗育苗,该撒种撒种,认不出来?谁在场谁挨骂,此时路过的猫她都得骂两句。

实在找不着哪一样,就上邻居家,你家没有的他家会有,当然限于传统作物,有些种子得一年一度上街买,比如玉米、白菜、豆类等,据说上了基因锁,留种第二年也没用,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

撒种的简单,起好垅,抓一把种子扬出去,再盖上细土就得了,干这个“扬”字上见功夫,动作要行云流水,长出的苗子才疏密有度,有些人撒了一辈子种子也不会扬,苗子出来密得结成板了。有一回我看见菜农担子里有莴笋秧秧,一把把卖,手指长短,听卖菜婆婆说,种子撒多了,剔出来卖的,我赶紧全买了,这属于种菜的事故,不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我妈故意撒得很密,专剔这种菜秧吃,盛在箕里密密挨挨整整齐齐,浅绿柔软,嫩得形容无计,炒不得,一炒就没了,只能涮,最好放猪油,菜入锅更油亮了,几秒就捞起来,天爷,大家一边吃一边喊可惜,可不是可惜吗?这一箕的秧子,能种满二亩地。

育种的麻烦些,用一种专门的育种板子,泡沫板做的,上面有拇指大的一个一个的洞,这是种子要住的单间,天晴时从山林里刨一点黑土,落叶不知道经了多少年岁转化成的,过筛倒进板子里,一个板里扔两三粒种子,水浇透,放进温棚里等着,等它们长出来,一个洞留一根最有希望的苗子,再移栽到地里。

还有些要催芽的种子,比如西瓜子等,泡透后要恒温,城里人如今找到个好地方,放在路由器上。乡里,人就挺恒温,把种子揣进袜子里,晚上又跟人睡,皮再厚的种子,三天也冒头了,谁受得那味儿?

种子们都备好了,春天呼啸着就要远去,赶紧种下地吧,黄瓜种几十窝,香菜撒一垅;胡萝卜不太爱吃,种两行就行;种土豆要先掏沟子,薄撒一层磷肥,三拳远放一个土豆,芽点冲上,再把沟边的土覆上,汗流了一背兜的时候,地里一垅一垅也成了规模;不要直起腰来,垅头还要点几窝豆,塞一粒葵花籽,或刨个坑把瓜苗移进去,好了,天边霞也烧尽了,再不回去天就黑透了。

等风来,等雨下透,芽会冒出来,然后芽变成苗,苗变成株,一株一株叶叶展展慢慢会开花,花一开过,得吃的日子就不远了。站在年复一年的尺度上,发芽展叶开花结果仿佛也就是眨眼的事情,时间只有汗流浃背的时候才显得格外漫长。